车停在了Libertines的门口。
“是这里吗?”我看了眼外头,有些不解地问道。
“啊,在街对面。”出租车司机指了指马路对面,“那家粉色招牌的小门面就是了。”
我道了谢,后座的B也下了车。两人站在雪地里,刚铲过的路面只余下一层薄薄的新雪,还没有被行人踩乱,看上去像是秋收过后的稻田,整齐极了。
“好冷。”
B紧了紧她浅灰色的羊毛围巾,不自觉地靠过来了一些。我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距离,然后往街对面走去。即使方才在车上睡了一觉,脑袋却依旧因为睡眠不足而有些昏沉,好在论文已经交掉,暂且可以好好歇息几天了。
工作日的早晨,店内空空荡荡,连一边墙上挂着的电视的屏幕都一片漆黑,只有角落里坐着一个安静的中年人,披着大衣,带着黑色的软帽,正看着天花板,像是睡着了。室内泛着一股静谧的消毒水味,前台的护士低头看着手机屏幕,听到我们推开门的声音,这才抬起头来。
“两位有什么需要吗?”
我看了B一眼。
“啊,我需要……”
支支吾吾了半天,B也没能说出那个词来。看那小护士有些烦躁地皱起了眉头,我叹了口气,替她说道:“她要堕胎,麻烦你了。”
“你是?”小护士看向我。
“我是她未婚夫。”我很平静地说道。
“知道了。”小护士看向我的眼神冰冷了几分,就差没在我额头上写上“人渣”两个字了。她递了份表格给B,然后离开了前台,我看着B填完了表格,自己也签了字。小护士回来确认了信息无误后,便领着她进去了。
“大约要等两到三个小时,你那时候再回来吧。”
护士头也不回地走了。那扇半透明的玻璃门关上之前,B回头看了我一眼,眼神明澈透亮,仿佛她并不是在走向囚笼,刑房似的手术室,而是刚从一夜沉沉的睡眠中醒来,惯常的头痛与昏沉都不翼而飞,身体恢复了罕有的生机,恢复了孩童般肆无忌惮的活力,仿佛正走向初夏的湖水,仿佛她又一次复苏,又一次……
我看了看外头,对街的Libertines还没有开门,便先在等待区的座位上坐了下来——坐下来的瞬间,我感到角落里的那个中年男人似乎瞟了我一眼,便下意识地转过头去,正好对上了他的目光。我愣了一下,略有些尴尬,他则是仍旧一脸平淡地冲我点了点头。
第一次上米勒教授的课是去年的春天。
学期的第一节课他就迟到了十分钟,没有任何问候,也没有让我们做自我介绍,进门便将《都柏林人》啪的一声扔在桌上,往办公椅上一坐,翘起二郎腿,一头有些乱糟糟的卷发披散在肩头。这美国男人眯起眼睛,看着我们:
“还没买书的人,可以退课了。”
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。
“有书的人,翻到最后一页,把《死者》的结尾大声读几遍。”
那时我实际上并没有按时买书,好在《都柏林人》本来就在我的书架上,我才得以没有犯难——身边许多没有买书的学生都不知所措地看着米勒教授,也不敢借别人的书看,也不敢直接离开。
我才读了两行,他有些恼火的声音又响了起来:
“大声读出来,听不懂吗?”
我愕然抬起头看向他,大眼瞪小眼。他深蓝色的眼睛里有种坦率的恶意,赤裸裸的暴力,不加乔饰的权力感;那是种属于荒野的气息——我不敢说那是与我同类的气息,但至少绝不令我厌恶。于是我大声地朗读了《死者》,也是乔伊斯这本书的结尾:
……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。
我迟疑了片刻,还是冲他点头致意,然后坐到了他旁边的座位上,中间隔着一个位子。
第一节课结束后,我马上预约了他的办公时间。次日下午,我提前了十分钟到达他的门口,刚坐下来,办公室里头便传来一阵女性的细微呻吟。
他的办公室在哲学教授办公区域的走廊角落。虽说是一个人独占的办公室,但实际上非常小,甚至很少有人注意到在那个地方还有一扇只能打开一半的门。我坐在他门口的唯一一把椅子上,不由自主地凑近了些,确认了里头确实有个女人,一个快高潮的女人。
我难免多想了些,但不久后声响就停止了。我只得正襟危坐,假装正在研究对面墙壁上挂着的巨幅海报。不多时,米勒办公室的门打开了,里头走出来一个穿着过膝短裙和短船袜的女性——我没敢转过头直视她,余光只能瞟见这些。当然是非常不同寻常的装束,在这一带几乎见不到这样亚洲风格明显的女性着装,即使是中国留学生也很少有女孩子会穿短裙和船袜。我站起来,微微欠身,假装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看,那果然是个女学生。我并不“认识”她,只是恰巧知道她是那学期才从日本转学来的交换生,我没有打听过她的名字。
她低垂着眼帘,对我说了声抱歉便匆匆离开了。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,浅蓝色的裙摆微微起伏。等电梯的时候,她不露痕迹地伸手,从大腿上拭去了些仍然在缓慢地流淌下去的液体——如果我没看错的话,刚才她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,便有一缕半透明的液体流到了她膝盖后侧,小腿与大腿之间的结合处。
我沉吟了片刻,转身敲了敲办公室的门。
“进。”
我打开门,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酸涩气味,后头的窗户大概是刚打开,和缓轻快的春风,捎带着些尚未散尽的凉意,丝丝缕缕地从窗户中渗入——外头阳光正好,那是午后昏昏欲睡的春色。米勒坐在狭小的办公桌前,正在读书。看到我走进来,他抬起头,从眼镜的上方看了看我。
“教授好。”
“坐。”
我坐了下来,软绵绵的座椅上还带着余温。他喝了口刚泡好的咖啡,毫不在意般继续看书,顺口问了一句:“等了很久?”
“还好,我不小心提早来了十来分钟。”
我本想说刚来,但看着他那仿佛无所谓的神态,情不自禁地想试探试探他。
“哦?”他这才正眼看我,“听到了?”
我微微一愣,没有料到他会如此直白,但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。
他沉默了,盯着我看了一会儿,然后露出了爽朗的笑容,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,点上一根。
“问题不大,看你也不像什么好人。”
他笑的有些冰凉,露出半排雪白的牙齿,仿佛争抢鲜肉时的野狼。然后将那包烟扔到我的面前,冲我努了努嘴。
“里面是谁?”
他率先开口问道。
“你呢?”
我反问。
“当然是我未婚妻。”
“那我也一样。”
我和他对视了一眼,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。
“出去抽烟?”
“嗯。”
外头的长椅上还残留着半融的雪水,于是我们只得站在无人的街边,点上了两根烟。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,四周寂静无声,直到身后的室内传来一声某种器械倒下的声响。我和他对视了一眼,都没有动弹。
不远处的冰淇淋店里,我看到罗德推开店门,遂冲他挥了挥手,他似乎没有看到,依然忙碌着把门口的广告板竖起来。
从米勒办公室离开后的第二天,我在食堂吃了晚饭,慢悠悠地走回宿舍楼。宿舍里校区有点远,要经过一大片深邃的树林——眼下的冬天当然难捱,初春时节的傍晚的散步倒是很惬意的。走到图书馆门口的时候,我看到那个日本交换生正从图书馆里走出来,裹着一条薄围巾,下头依然穿着短裙,只不过这次换成了过膝的黑色蕾丝和另一条深蓝色的裙子。她推开图书馆门口星巴克的门,一阵清越的铃声响起,随后双手捧着咖啡,恰巧走在我的前面。
我走在她后头,假装不经意地盯着她的裙摆,一路尾随。
——Stalker。
一个声音细细地耳语。跟踪狂,痴汉,尾行者,我想起数个含义类似的词语,瞟了一眼少女若隐若现的裙底,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惭愧。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,继续以那种轻盈的脚步在前头慢慢走着。
德勒兹谈追忆似水年华的时候说,嫉妒如狂的爱人最接近爱的本质——我觉得不对,暗恋中的人更接近爱的本质。而在此以上,跟踪狂大概最明白什么是爱。不是那些会跟着对方到某个阴暗的角落,然后用迷药迷晕她,随后做些龌龊事情的跟踪者,那些只是被欲念与兽性驱使的罪犯而已。我说的是真正的跟踪狂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地跟随对方,在暗处看着对方,却从不打扰对方,从不向对方表明自己存在的跟踪狂。他们对于距离有种近乎虔诚的敏锐触觉,理解了距离所能带来的一切美好的幻象;幻象是未出生的爱情,是尚未变得污浊的爱情。如此说来,每个守护天使都是跟踪狂,无处不在而从不显现奇迹的神——神是人的跟踪狂,神爱世人。
少女的腰身……白衬衫被裙头轻浮地束起。若能从后头轻轻环住少女的腰,看着她惊诧地回过头,又是羞涩又是急怯地试图挣脱,那柔软的腰肢在臂弯中不适意地微微扭动,鼻端飘来她衬衫洗练的皂角香气,浮动的发香,芦荟或是薰衣草的淡淡气息,小臂感受到的,她小腹的热力,她臀部的弹性,再向下,再向下……
一阵傍晚的凉风在广阔的山林上空久久地回荡,我抬起头,浅紫色的晚霞正在渐渐褪去;我踏断了一根干枯的树枝,不远处的一只野兔受惊,猛地跳起,很快消失在林间。
成为跟踪狂的第一步是拒绝拥有。俗世的爱情与婚姻是一种令人厌烦的相互拥有,美其名曰结合——既没有胆量与力量去完全拥有另一个人,又不愿意放弃拥有另一个人的权力,这样的两个人才会“结合”,那名为婚姻的一纸契约,正是两人以被拥有作为代价,来换取拥有对方的协议书;但那是多么虚伪的拥有,多么虚伪的被拥有,即使是萨德主义者所确立的罪犯-受害者关系,或者马索克主义者所确立的主人-奴隶关系,都比俗世婚姻玩闹般确立的,脆弱到连双方都不对它抱以任何信任的契约,要充分,切实得多。婚姻中的双方既无法拥有对方,也无法被对方拥有,只能在渐渐消去的幻景溺于腐烂的现实。
而跟踪狂则以最轻快的态度,放弃了无数人为之哭喊的拥有。
我意识到她大概与我住在同一栋宿舍楼。我意识到在无数回忆的最底层,我或许是个彻头彻尾的跟踪狂,是个甚至不愿意与自己的爱人相识的,活在属于阴影的幻想中的,不愿意睁开双眼的乞人。宁可被蠕动的蛆虫覆盖,宁可藏身于最肮脏,最腐臭的沼泽中,也不愿意在阳光的照射下面见自己的爱人。不愿意被爱人炽热而昭示着幸福的眼神瞟到哪怕一眼——他人甘之如饴,日思夜想的眼神,对我而言是无比致命的毒药,是让一切失去鲜明的触感,让我变得麻木的恶意。
我在宿舍楼下陷入了令人迷惑的沉思,陷入了某种向外开放的宁静中。回过神来时,她已经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。
“认识的人?”
“我朋友。”我眯起眼睛抽了口烟,没有继续招呼罗德,“等下要不要去他店里坐坐?”
米勒点了点头,然后说道:“你还记得第一次来我的办公室的时候……”
“嗯?”
“她在里面。”
我愣了一下,这才理解了他的意思。
“她没有回日本吗?”我看了他一眼,米勒的侧脸中不知何时染上了某种令人不安的忧伤,“这都过了一年了。”
“本来要走的,又留了一学期。”米勒从口中缓缓吐出一口厚重的白烟,“很快就走了。”
“怎么,你舍不得?”
“有一点。”米勒看了我一眼,“你在美国嫖过妓吗?”
“没有。”
“在中国呢?”
“这,怎么说呢……”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,“你就当有过吧。”
“我都有过。”米勒顿了顿,继续道,“但我真的更喜欢亚洲的性工作者,无论男女……他们身上有一种柔软的弹性,某种包容感,以及能够真的将性服务作为一门手艺,一门艺术去认真研究,认真对待的态度。”
我点了点头。
我等着米勒继续,他却忽然陷入了沉默。
“然后?”我忍不住开口问道。
“所以我觉得有点可惜。”米勒叹了口气,然后将烟蒂在旁边的垃圾桶上熄灭,“走吧,去你朋友的那家店里坐坐。”
我看了看,Libertines门口挂上了招牌,写着大大的“open”。